我的故事

2025-11-24

第一章 她走过湿地的那天

我胳膊撑在腿上,一遍又一遍地喘着粗气——这段山路实在太陡。

想想,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锻炼了。那辆五年前买的自行车,早已落满灰尘,链条锈得发红;健身卡仍在抽屉最底层,也没有勇气再进健身房。

从背后缓缓吹来,带着湿气和草木的气息,拂动着旁边低垂的草丛。那股气息不浓不淡,像是这个季节的过渡,冷而湿。即便四月将尽,湿地中的风依然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寒冷,仿佛大自然自己都在试图调整节奏。

我偏头望过去,眼前是一片沼泽地,翠绿的苔原与星点湖泊相映成趣。阳光像打湿了的宣纸,铺在水面与泥土之间。可我却没心思多看,咬了咬牙,继续向山顶走去。

又找了一块石头,我靠上去打算歇歇脚。正这时,远处有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在山道尽头缓缓走来。我下意识站直了身,脱下外套,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。

她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便当盒,没有穿外套,脸颊已冻得通红。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制服与蓝色短裙,像从某种记忆里走出来的样子。她看起来和我来自同一个国家——这点我不会弄错。

她瞥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,也没有停步。那一眼轻轻掠过,却像一阵清风划过内心的一潭死水,泛起了淡淡的凉意,也激起了一点点涟漪。

我想开口叫住她,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。

是啊,这不是第一次了。也许从小学起,我就习惯了这样。

终于,她走了过去。我很想回头,再看一眼,但别扭的我,却没有了一丝勇气。

忽然想起有次,朋友骂我“怂”,还改了我微信昵称。是啊,好像这些年,我就是这样一路怂着走过来的。

我试着说服自己:也许这只是一次偶遇罢了,错过了这么多年,也没真少点什么。但我还是偷偷回头瞥了一眼——她的背影很轻,像一只脚踩着云的鸟。

白色的过膝袜在山间的光影中跳跃,像春天刚化开的雪。

我转回头,深吸一口气,准备继续向山顶的观景台爬去。

山顶的风比山下更硬一些,几乎带着刀子似的薄冷。

我站在木制栏杆边上,盯着眼前这片广袤的湿地,呼吸慢慢平稳下来。

湿地像一张摊开的水墨画,被谁不小心晕染了一角。湖泊、泥地、苔草,一块块铺陈得安静而荒凉。偶尔有几只鸟从远方掠过,像从别人的梦里飞出来的。

景色太辽阔了。辽阔到让人心慌。这是这个国度最大的湿地。

我打开手机,信号全无。

不错。

因为来这里,本来就是想断线的。

我喜欢这种地方,像人间之外的空壳。在异国的秘境,没人认识你,也没人打扰你。你可以说自己刚刚出生,也可以说,早就死过一回了。

像是之前在繁华的大都市,我也会选择走到城市东南角的大海边,听一首“妳問我這世界最後的真愛在哪裡,我把線索指向大海之外直達我懷裡。”

我还记得初中毕业时,我的英语老师送了我一本书——《变态心理学》。当人面对过度延展的空间时,会产生“碎裂感”——意识会突然从身体剥离,像魂从眼睛飞出去。

我以前不信,但现在我开始明白那种感觉。


退学已经三个月了,准确地说,是“消失”了三个月。换了手机号码,微信也没再登。我把微信头像换成默认头像,说是为了悄悄消失,但心中却还留着一丝希望,一丝被找到的希望。否则,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,把自己的头像换成如此刻意。

那时有人劝我:“再坚持一下,很快就熬过去了。”但冬天的时候,一个人在写文章时,随机歌单却随机到“尴尬的我始终独自怀抱这个秘密,但朋友都说我太过忧郁”。

那时的我,打字的手没有停,因为实验还没做完;但眼泪,却流了下来。

我喜欢音乐,喜欢那种情绪操控大脑的快感。

我喜欢一个人跟自己说话。我从小就能幻想与某个虚拟的人物对话。但随着年龄增长,与其说是想象力衰退,倒不如说是骗不过自己了。

于是,我需要更真实的东西来欺骗自己——更清晰的形象,更稳定的语气,更像是“她”的那种存在。

可惜,过年回家,被高中的数学老师解构了。

他了解我。可能比我还了解我。他说:“你不是爱幻想。你只是不信任现实中的人。”

“虚构的人没有缺点,所以你放心把情感交出去。那不叫沉迷,那叫退场。”

他说得轻巧,我却像被剥了层皮。

回想起来,我也许一直都没变过。从最早靠幻想自娱,到后来的“人物构建”,只是让欺骗自己这件事,变得越来越复杂。

越真实,陷得越深。

我曾以为,幻想只是个逃避的工具,直到现在,我才知道它也是我面对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。

回到城里的火车站时,天色已经暗了。雾气悄然降临,笼罩了整座城市,仿佛下午短暂的阳光只是为了我而闪过的一场幻觉。

这里是这个国家雾最多的城市。千岛寒流自鄂霍次克海蜿蜒而下,黑潮自更远的地方推来暖意,在这里交汇。海陆风潮湿地搅动空气,年复一年,雾气便像落不尽的旧梦,将这城市包围。

湿冷的空气紧紧贴在我身上,一寸一寸地渗入骨头。

我沿着街道走着。街边的咖啡馆投下暖黄的灯影,橱窗里摆着慕斯和抹茶蛋糕。我没走进去,那些熟悉的温柔,我只觉得无趣——这里只有陌生的面孔,与依旧未了的思绪。

风呼啸着,把我带回了早晨。那时我刚坐上通往湿地的火车。那列车只有一节车厢,我踏进去,扯下一张整理券,抬头的瞬间就看见了她。

她坐在窗边,头微低,翻着一本书。身旁放着那只白色的便当盒。

火车驶入湿地深处,车窗外是绿色的世界——苔藓、灌木、瘦瘦的树林,不时闪现出水光粼粼的池塘。丹顶鹤站在泥地里,像一团未曾点燃的火,梅花鹿躲在树影里,像梦的边缘。

她偶尔抬头看风景,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。她的动作很慢,好像时间专门为她放慢了一些。她的手指纤细、雪白,握笔时那种专注,像是描绘另一个她独有的世界。

我没有开口。只是看着。她也没有注意我。

火车在湿地中穿行,而我好像在更深的湿地里停留着。思绪在她与窗外风景之间来回游移,像一只鱼,一只一天到晚游泳的鱼。

突然,一阵刺眼的白光打在眼前。

一辆车正停在我面前。我站在斑马线中央,耳机还在播歌。除了张雨生悠扬的歌声,什么都听不清。

我低下头,本能地道歉,一遍又一遍,像在重复某种早已背熟的台词。司机皱着眉,却没说话。

他放过了我。也许不是。也许是放过了自己。谁知道呢。

我继续往前走。现在要想的,是晚上吃什么了。

我在巷子里拐了几道弯,随便找了家炉端烧。招牌斑驳,灯泡昏黄,看着就正宗。

海鲜炉端烧据说起源于这座城市,火堆、炭火,和熟悉的味道,像是某种传统的回音。

屋里人不多,炭火却烧得正旺,火光偶尔从炉台跳跃出来,映得墙上斑驳一片。炉台后坐着个年纪不小的女将,穿着早已褪色的围裙,印着一张巨大的津波避难地图。她瞥了我一眼,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两块木炭扔进炉子里,火星飞溅,像话没说完的咳嗽。

我点了秋刀鱼、扇贝、还有一串葱鸡肉。她动作熟练地把食材一块块摆上炭火,鱼的油脂很快就开始滴落,发出“嗞啦”的声音,烤出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。

店里其他人都低着头,默默吃着,没人开口说话。只有炭火声,偶尔夹杂着筷子碰撞碗碟的轻响,和空气中逐渐浓郁的酱油香气,交织在一起,慢慢充满了整个空间。

我突然想起那天,在火车上,看着她写字的样子。她握笔的姿势,也像现在这盘鱼在炉火上慢慢成形一样——稳稳的、不急不慢,仿佛知道自己最终会完成这一切。

“酒要吗?”女将突然开口,声音有点沙哑。

我摇头:“不。”

我的胃最近似乎对酒有点过敏。而且,我已经不需要酒来让我感到醉意。

只可惜,醉了之后,不能去麦当劳一趟。毕竟这里的打车费太贵。

秋刀鱼烤好了。她把鱼夹到我面前,我用筷子轻轻剔骨,鱼肉一块一块地夹进嘴里。它带着一点炭火的咸香,味道纯粹,简单,却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。

那一刻,我确实感觉到丝丝的暖意——自己还活着。

但更多的,或许只是感觉罢了。就像沉浸在这样简单的场景里,随时会被周围的空气冲散,溶入到这座城市的雾气里,再也不留下任何痕迹。

已不知道几点了。出门时,寒气再次涌向我。

我曾经喜欢凌冽的冬天,但某个夏天,那种温暖的阳光让我感受到了不同。自那以后,我再也无法喜欢冬天了,只因那个夏天,再也不复存在。那个,“流水线”、“Farkas”的夏天。

大概,也只是一次出错的,奇迹罢了。

我的思绪又跑走了。我不敢深想,怕再走得太远,回不来。于是低头看手机,确认回去的方向,顺着昏黄的街灯走进这座越来越稀薄的雾城。

空中只剩朦胧的月亮依稀可见,眼前也只剩昏黄的灯光在无力的扩散着。

十字路口。我低下头,盯着自己的鞋尖,又迈起步子来。我抬头,便在雾气中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身影。

她背对着我。她穿着那件粉红色的制服,裙摆随风微微摆动,像是一道被雾气模糊了的幻影,但我却看得真真切切,清清楚楚。她没有看我,似乎在等什么人,或者只是等着这座城市消失在她身后。

大概是真的喝醉了。我没有犹豫,走了上去。

“你好。”我说,声音有点低,但不至于被雾气所掩埋,而是正好,能让她听到。

“你会说中文?“她轻轻转头,惊讶着,怀疑着我正使用的语言。

我笑了笑,不确定她能不能看到我的脸,说:“是啊。”

“我……迷路了。对不起,你知道怎么走出去吗?”

“我尽量。“

我对着她说。

我们并肩走着,朦胧的月光彻底藏在了云层之间,雾浓得像一张没擦干净的玻璃。

二人无言,而我尝试打破这份宁静。

“你来这里多久了?“

“啊,”她没想到我开了口,“我在这很久了。”

“你喜欢这里吗?”我问着。 “可能吧。”她说,“这些雾气让我一个人,独立了出来。可以思考点自己的事。但……有时候又讨厌它。太模糊了,不是吗?” 我听完这段,笑了笑,说:“模糊得刚刚好,能把很多东西藏起来。” 她侧头看我,似笑非笑。 “清晰的东西不一定好,”她说,“模糊的地方,有时反而能让人找到自己。” 我点了点头,没有回答。雾气淡了一点,我们脚下的影子刚刚浮出来,又被拉扯着吞没。 “我到了。谢谢你。“她说着。 “那你之后打算去哪里?“我问着。 她想了想,说:“去岛的最尽头吧。听说那是这座岛唯一的世界自然遗产。” 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她会说得那么具体。像是在有意考我,又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。 她停顿了一下,又开口说:“你也许会喜欢那个地方,冬天那里还有来自黑龙江的浮冰,跨越鄂霍次克海来到这里。” “那大概,我也会去。“我说。 “嗯,那就——再见。” 她轻轻一笑,像是对雾打了一声招呼,然后转身离开。 我没有追,也没有回头。 第二章 未然与已然 寒风擦过脸颊,像是在提醒我——这地方还没有准备好迎接春天。 明天就是五月,但这里还像冬天一样死守着自己的寒气。 我想起一本书里写的:“身体移动,意识却跟不上来。”具体哪本我早就忘了。 可在火车颠簸六小时后的此刻,我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意思。 甚至,我还得再坐一小时的公交车。 车窗外是日本海。海平线尽头,浮着一块模糊的轮廓——也许是大陆,也许只是随时会沉没的大岛。 那个约定很清楚,我却没有赴约。 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,所以才不敢走得更近。 那个地方,其实离相遇的地方很近。只需在那列通往湿地的火车上坐到终点就好。 但我没有往东。 我告诉自己,看海就好。 风卷起海浪,拍在护岸上。虽然我听不到声音,但身体早已记住了节奏。 我没让自己想太多,尽量保持一种机械的空白。 一小时后,我来到了这个城市的最北端,也是这个国度的最北端。 灯塔并不高,但站在那儿,海却突然广阔得可怕——地图上它总被标在偏僻的角落,现实中却静得像一场深眠。 又回到了鄂霍次克海的方向。她,也在看着这片海吗? 但其实,眼前不过是一整片海罢了。谁又能分得清,左边和右边的区别? 这片辽阔的水域,有两个名字,风和浪没什么不同,只是方向不一样。 而我,只是站在这里,盯着右边看了很久。 好像那样,就能靠近她一点似的。 浪花卷过来,拍得栏杆铁锈味更重,一滴水擦过眼角,有点咸——刚刚好,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。 我没有想什么,也不打算想什么。 就站着,被风一点点吹透,像什么都不必发生过一样。 毕竟,这样的逃避,也不是第一次了。 我早已沉迷于感动自己的快感之中。小时候很喜欢摁伤口玩,因为很痒,很爽。现在也是,拧出来一点点情绪,然后反复回味,摁压——不会流血,但仍有快感。 依稀还记得,我曾一直觉得《水星记》是一首温暖的歌—— 还能远远地环绕着,何尝不是一种幸福? 后来有个朋友对我说,他听这首歌会难受。 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因为永远靠近不了啊。” 那一瞬间我好像被什么拽住了。 原来这首歌从头到尾讲的,不是守候,而是无解。 有些靠近,是注定不能抵达的。 就像那一圈一圈的引力,绕着你转,却永远无法降落。 它不是围绕,是放逐。 而我却一直把它当作一种陪伴。 像是一个自知无解的人,还在幻想有个答辩组愿意听你阐述。 明明知道这种距离不过是自己的想象,却依然用它来吊着命。 就好像……只要我继续不靠近,你就永远不会离开。 我一直觉得我是“失去”, 但说“失去”这个词又很可笑,好像我曾经拥有过什么似的。 我没有多停留。当晚就坐车回了这座岛上最大的城市。抵达时,已是深夜十一点。 今天的我,在火车上度过了整整十个小时。 我去了这座城市最热闹的红灯区,凭着模糊的记忆,绕过几条巷子,来到了电视塔下。 它还亮着,就像几年前我来时那样。 我没有吃饭,选择了啤酒畅饮。不是特别饿,更不想喝酒,只是想让什么东西在胃里发出点声音罢了。 虽然已经很久没进食了,但却不觉得饿。 眼前是条状的城市公园,草地染着冷色的光。四月的夜晚太冷,并不适合在户外喝酒, 但这两天的磨砺让我逐渐适应了这份寒意。 酒入愁肠,顿时感觉热了起来,从脸部开始。 我打开手机,选择了一首K-Pop。 十几年前的老歌,还是听不厌。 我靠着长椅,把头仰到尽头。风从耳边钻进去,啤酒的苦味在舌根打转。 突然想起了在故乡河边,和一位故友也是躺在河边。 我不需要说什么,也不需要做什么。那个人在身边,莫名其妙心中就很踏实。浮躁的内心也能平静几分。 只可惜,那个“Farkas”的夏天不再了。 电视塔的光映在酒罐上,一圈圈晃着,像心跳。 我突然意识到,我已经一整天没说话了。 但这也没什么。 有时候,不说话也像是在回应谁。 而且,一天不说话,在两年前也是稀松平常。每天坐四个小时火车,回到宿舍只有我一个人。 我习惯了。 我应该是睡着了,也可能只是闭着眼躺着。 音乐还在耳朵里转,啤酒的气在胃里轻轻发着热。 梦境开始得毫无征兆。 我坐在一辆老式的电车上,车厢空荡荡的,没有灯。窗外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一排一排闪过的灯柱——像是在一条永远走不完的高架上。 我对面坐着一个人,穿着粉红色的制服,脸却模糊得像未加载的照片。 她正低着头翻书,动作很慢,像在翻一本不属于她的日记。 我想开口,但喉咙像塞了棉絮。 我忽然发现,自己也拿着一本书,翻开来,里面全是歌词。 我看到一首歌的歌词,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,却怎么也哭不出来。 歌词是: “鎌倉の砂浜で見た君の姿 波にのまれた君に言いたい言葉“(在镰仓的沙滩上,我看到你的身影,本想对被海浪卷走的你说些什么) “なんだかマジせつねぇ 男なのになんで…言葉出てこねぇや“(不知怎么的,真的很难受。明明是个男人,却…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) “覚えてますか?君と行ったカラオケの中“(你还记得吗?我们一起去卡拉OK那次) “俺が入れた曲の言葉 モニターに浮かんだまま“(我点的那首歌,歌词还停留在屏幕上) “ほんとは君に伝えたかった“(实际上,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) “君と二人きりで初めて待ち合わせをしたあの日“(第一次,我们两人独自约见的那天) “まるで偶然に会ったかのようにはしゃぎ“(你就像偶遇我那样) “微笑む君が忘れられないって“(微笑的你,我到现在也没办法忘记) 回忆渐渐翻涌,但却怎样也看不清,仿佛那些记忆是处于另一个对偶空间之中。 低下头,本子还是依然干燥。我没有流下来一滴泪。 我看着她,却没办法开口。 我想问她——你还在吗? 可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 窗外忽然出现了雪,像是从地上往天上飘的。 我想站起来,却发现自己动不了。电车还在往前,越来越快。 我想闭眼,却发现自己早就没有眼睛了。 车厢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。 不是那种现实中能感觉到的那种摇晃,而像是整节车被谁从轨道上掀起了。 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。可那并不在胸腔里,而像是从耳机里传来的低频重鼓,一下又一下。 我低头,看到手里的那本歌词本已经湿了,水痕从纸边渗进来,像潮水倒灌进记忆的缝里。 她坐过的位置还留着余温,却已经没人了。 我知道她不会说话,就像我在现实中也从来没真正说出口。 我终于开了口,声音沙哑得像锈掉的车门: “对不起。” 可这两个字没有声带,没有气息,只像是在梦里悄悄咬了下唇。 就在那一瞬间,车停了。 门开了,风灌了进来。我看到了一块站牌,牌子上什么字也没有,只有一道闪白的光。 我醒了。 天刚蒙亮。草地上的露水顺着椅背打湿了我的脖子,我下意识缩了下肩膀。 电视塔还亮着,像没睡过一样。 我摸了摸耳朵,是真的热。 不知道是不是梦里,有人曾轻轻碰过我。 拍了拍灰,定了一张最早的飞机票。 我逃了。 我来了。 看了眼表,已经是十点半了。又一次站在三天前才刚来过的机场门口,行李箱还未到手,心情却已换了一副骨架。 因为三天前是为了逃避,而今天,是为了再见。 这里的空气和北边的那座岛截然不同,没有刺骨的寒风,但却有拥挤的人群。温度不低,但更令人发抖。 我拖着箱子挤进电车,人很多,站得很近。每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,像在透支自己最后一格注意力。 换乘两次,我终于上了那辆沿海电车。 电车启动的瞬间,熟悉的VVVF逆变器声响起。 我忽然想起第二次来这里,和一个女孩一起。她查了很多资料,说这车是新的500型,用的是VVVF驱动,所以才有这种“嗡”的声音。她认真地解释,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她为我准备的小礼物。她说得那么认真,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该被设计成这样。 我没打断,只是静静听着。她每解释一个细节,我就更相信——这个世界,是她为我搭建的某种现实。 她眼里有光,倒映着窗外的海滩和我未说出口的回应。 我望着窗外,美丽的海岸线与潮水像被剪辑进回忆的长镜头里。远离了千岛寒流,回到了黑潮,人们在温暖的海水旁嬉戏着。 旁边那些奔跑的人影仿佛失焦,我却仍能听见她轻声的解释,在耳边一遍遍回响。 她的语气总带着一种“已知答案”的平静,像是从不曾犹豫——因为她不需要猜我在想什么。 我一直以为那是理解,现在才懂,那更像是演算。 我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 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打开那台老旧的 3DS,但她说过的话,像卡带里的存档一样,从未消失。窗外是海,光在浪花上闪着,像她当时嘴角勾起的那个弧度。 我笑着,去赴一个约。 第三章 曾有你的夏天 阳光正好。 我下了车,沿着这条熟悉的街道走去。古老香火已经随着岁月流转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,踏上这条通往寺庙的道路,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某个遗失的片段。又来到这个寺,寺庙依山而建。踏入山门,先取柄勺掬水浇手。冰凉的水让我打了个激灵。水滴轻轻滑过指尖,仿佛洗净了身上的一层尘埃,但也有种久未清理的空虚感在心底翻涌。 我继续沿着台阶向上,寺庙的建筑依山而建,仿佛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。路旁是那些沉默的地藏菩萨,每一尊雕像都显得如此虔诚,守护着这里的平静与安宁。紫藤花挂在路旁,枝头细长的花朵低垂着,仿佛一抹柔和的紫色霞光洒在大地。远处池中,几朵花菖蒲微微张开,吐露出清雅的香气,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流转与岁月的静好。 我很快便来到了挂绘马的地方。第一次听说绘马,还是和某个朋友去夏日祭典时。那时候,我们一起穿过喧嚣的集市,笑着玩游戏,吃着甜点,最后我们挂了绘马,许下了自己心中的愿望。那个夜晚,她开心的笑容、跳跃的舞步,以及那张专注的面孔,现在依然鲜明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 我看着这些绘马,它们都挂得很整齐,每一块木板上都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愿望和祈祷,而它们也在风中轻轻晃动,仿佛回应着每个来此祈愿之人的心声。我静静地站在那里,心中却不禁想起那个曾与我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许下愿望的人。 我继续前行,最终进入正殿。高约十米的木雕观音佛像安静地伫立在那里,慈悲的眼神似乎透过我,看进我内心最深处。它那么安然、那么宏伟,仿佛早已超越了凡尘的一切,等待着每一个迷失的灵魂来此寻求慰藉。 我深吸一口气,站在观音佛像前,静静地凝视,所有的杂念仿佛都消散在这一刻。 出了正殿,我沿着紫阳花路往山上的观景台走去。紫阳花就是绣球花,记忆中那个一起写绘马的人就很喜欢绣球。可惜,这里的紫阳花五月中旬才开,现在只有青绿色。 来到观景台,这里被称为见晴台,能远眺海湾风光,这座古城的海岸线便这样铺展开来。远处的海滨,被初夏的暖阳勾勒出了一层淡淡的柔光,海平面泛起了亮银色,投射着一丝茫然。海天之界不是那么明显,被海风涂抹在了一起。 房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山脚和海岸间,宛如拼布,拼贴着形形色色的人们的生活足迹。远处弯成弧线的海岸,海浪一排排冲上海岸,又缓缓退去,像是一次次重复着谁的叮咛。 眼前的枝叶荫翳,被风穿透,在栏杆上洒下斑驳痕迹。阳光穿过紫阳花还未盛开的枝头,渗入空气,将眼前印染地明亮。 突然有一丝恍惚,眼前的紫阳花好像都盛开了似的。她缓缓走下台阶,裙摆被风轻轻扬起,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仿佛不是布料,而是某种被时光滤镜处理过的梦境。她身边的绣球花在这一刻仿佛也屏息不动,只为不打扰这一帧画面的流动。 她忽而转过身来。 帽檐下,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海面最初升起的晨光,柔和却不回避地落在我身上。她微微一笑,不带语气,却像在回应我心中那个从未问出口的问题。那一瞬间,我甚至怀疑,自己是否曾在别的平行时空,真的拥有过她。 她的美不是浓烈的艳丽,而是那种一旦出现在你视野中,其他颜色就自动褪去的平静——像画面里自动聚焦的主角。不是因为喧哗,而是因为安静得太过真实。 她的美丽,是一种“不属于这个世界”的协调。像游戏中设定得刚刚好的立绘,像动画里最舍不得掐掉的慢镜头,是被设计过的优雅,也是无法回头的幻觉。 我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。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——“Hypnotized”。在这个国度,那就应该是,“眩”。 我甚至忘了留下任何实体回忆。不过,怎样的照片,都会丢掉些什么。而丢掉的部分,也偏偏是我无法承受失去的部分。 她缓缓走下台阶,紫阳花铺展成两侧的色带,冷调的蓝紫与柔和的粉交织着,像是谁精心调过的饱和度,专属于初夏的调色盘。她穿着一袭淡蓝长裙,色泽近乎晨雾初散时的海面——不显眼,却难以忽视。裙摆轻拂着膝下,微风拎起下摆的一角,又悄悄放下。 上身是一件极浅的白,无袖,几乎与阳光融为一体。那是一种不求锋芒的清澈感,像滤光片里的倒影,干净,却不空洞。 她周围所有颜色,海、天、花、光,全都在不动声色地朝她聚拢。 她不是站在画里,她就是画本身。 但我知道,现在是五月一日。现在还不是花期。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。 可她就这样回过头,看着我,嘴角好像在说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 我纹丝不动,生怕打破这幅画。 她依旧微笑着,仿佛在这一刻卡顿住了,永远定格在“等我开口之前”。 我什么也没说。 因为我知道,就算再往前一步,她也不会回应,只要不做选择,就能卡在这里。 但我还是伸出手,轻声说出她的名字。 风拂过花叶,空气里是极轻的、若有若无的回应。像她从来没来过,也从来没离开。 电车缓缓向大海驶去。我坐在第一排,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旋律。歌与歌的间隙,我听到身边有熟悉的语言——是一家人,趁着连休来这里旅行。 我悄悄将音量调小,看着那个站在车厢中央的小男孩。他努力保持平衡,手抓着吊环,眼里却满是新鲜与兴奋。我摘下耳机,拍了拍座位边沿,示意他过来坐。 母亲低声道谢,我笑着摇头。窗外掠过古城的屋檐与隧道的黑影,光影断续跳跃,像时间在重复着谁的梦。 他们在某一站下了车,我也随着人流一同走出车门。 海边,脚步带我走下熟悉的台阶,走向海边。沙滩是黑色的,细密又沉静,脚踩上去,会发出一种轻微却清晰的咔哧声。五月的海水仍凉得刺骨,浪带着淡淡腥味扑上岸来,退却时却格外温柔,好像并不打算真正离开。 下午四点。学生们放学了。几个女高中生奔跑在沙滩上,笑声穿透阵阵海风,一路追逐着光,奔向那座岛屿。我却停下脚步,像是在等待某个注定不会来的身影。 风穿过衣角,擦过手背。我站在沙滩尽头,浪声一声紧似一声,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膜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。 身后响起脚步声,很轻,不像踩沙,更像风在纸上滑过。我没有回头,就像早已知晓,这一幕终会来临。 一个身影停在我身侧,没有说话,只是一起看着海。 她的鞋似乎没有真正踏在地上,像是踩在某种虚化的现实之上。裙摆是月白的,阳光落下时泛起极淡的蓝光,像刚刚被晨雾洗净的天。手肘裸露在外,被风一拂,就泛起浅浅的红。 我们依旧沉默。海鸥在头顶绕了一圈,又一圈,似乎在确认这画面是否合理,最终也飞向远方。 她微微侧过身,像是要看我,却又不真正转过来。几缕头发随风飘起,划过我手背,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冷意——像梦境蒸发后残留的温度。 我不敢看她。也不需要看。 她站在那里,就已经让整个场景静下来。 远方的岛在光中泛白,桥像从画布上垂下的线条,一直延伸至我们脚下。那一刻,我仿佛听见某个存档读到一半,被突兀暂停的声音。世界所有背景音都被抽走,只剩下她衣角与风的呢喃,在空气里轻轻摩擦着我心底最脆弱的部分。 没有对话。没有转身。 只有她站在那儿,让我一度以为——这条路,从来就不是我一个人走的。 风又吹了一会儿,她却没有动。 像是知道我不会走,也知道——她本不该在这里。 我本想开口,却忽然意识到,哪怕说出再多话,也留不住一个本就不属于现在时态的人。 她的存在,就像一道海风里反复播放的幻象。 她是幻觉吗?可她连头发轻扫过我指尖的触感,都复制得那样温柔。 那年海边的对话、医院窗外的光、还有那写了一半的计划——她好像都记得。可她什么都没说。 只是站在那里,像一个迟到的告别,像一次始终未发生的再会。 我终于明白,她不会真的回来—— 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。 而我从来也不是一个人。 我坐在沙滩上,故意离海更近一点。海水冲向岸边,冰冷地绕过脚背,又退去,像在犹豫是否要带走我。可我没有动——我在等它下决心。 还记得上一次在国内看海,还是在秦皇岛。本来说要原班人马一起来这里看海,但可惜事与愿违。只剩我一个人。 我闭上眼,风声、海声、她的声音,像是室内乐现场,独属于我的室内乐现场。 “现在是临时停车。”车内广播响起。我回到了一列干净整洁的列车之上。窗外,列车停在了荒郊野岭,夕阳一片灿烂,还能隐约看见远处的站牌,是我游戏里最早获得五星船的爱称,北宅。 手中那台早已停产的掌机,还亮着微弱的屏幕光。她站在里面,微笑着,朝我招手。 我看着她,努力想挤出一个笑,却最终只是低下头。 我不属于这里。但我只要愿意,就能回到这里。 就像是五月末的物语提前上演,那些绣球花提前开放。就像那些人,即使无法再次接近,也在旅途的终点等着你。 这不是一厢情愿,也不是知足。 只是我太清楚了——她不会来了,但我也不打算走。 就像那块年久风裂的绘马,挂在风口最外侧,谁也没注意过它什么时候写上去的,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——直到哪天,突然安静了。 字迹早就看不清了。而我还一动不动,就像代码里的一段注释,早就没什么用,却执意不删。 我还想和她一起坐车坐到下一站,再下一站,跟她讲述这里发生的一切。 告诉她,第一天我就泪流不止,我后悔的可怕。 告诉她,每次下课我就骑着车绕着湖骑,听着强心剂一般的音乐。 告诉她,为了吃口好吃的饭,需要跑到二十公里外。 告诉她,来这里,就是因为一个傻傻的原因——她和它的缩写是同一个。 但我连崩溃、连遗憾的资格和立场都没有。 她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什么。 毕竟,她也曾在这班列车上,可惜我不在旁边。 更可笑的是,我连被拒绝的资格都没有。 我紧张了很久。却什么回应都没有收到。 就这样吧。就这样当作终点,把自己埋进去吧。 虚假,却比真实更真几分。 一阵风吹过来,我闭眼,不是享受,是提醒自己:还在这儿。海浪又一次冲上来,裹住脚踝。 我睁开眼,五月初的夕阳却很刺眼。 无用的注释,早就该删除了。 Farkas Lemma说,若此空间无解,则对偶空间必有解。 可惜,我连当个变量的资格都没有。 海に駆ける。 我已经到尽头了。 再往前一步,就不是幻想了。 不是她不爱我,是这个世界不爱我。 而她——只是刚好,在那里。 第四章 存心误入梦 心脏跳得很快,又是心悸。 左臂软得像被抽掉了筋,垂在身体一侧,整个人都像是泡在发酸的空气里。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了。但我还是喜欢熬夜,还是想写。 我把前三章发给了她,心里有点紧张,又有点期待。 她很快回复:“我看完了。你还好吗?” 我愣住了,没想到她会这么问。 我没有回,自己困了,睡着了。 一觉醒来,天已经亮了。手机亮起,她又发来了几条。 “刚刚看完了,心里还软软的…… “你写的好细腻,好像每一段风景、每一句话都藏着你没说出口的东西。 “我有点心疼你。 “又有点羡慕你能写出这些。 “想抱抱你。 “也想陪你去那个雾很浓的城市走一走。 “你还好吗?” 我看着这些记录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她一直是这么温柔,一直是。 朋友电话突然打进:“去开卡丁车吗?” “好。” “现在收拾,我还有二十分钟到。” 卡丁车开的很烂,小孩太多,横冲直撞。今天的赛道曲折密集,全是急弯,我头晕得像被拧在风里。 出了停车场,我弯腰吐在地上,朋友拍我肩膀问我还行不行。 我摆了摆手:“去哪?” “王府井,开卡。” “走吧。” 四月的北京,春光还未烫人。车子驶上107国道,我摇下车窗,一条风钻了进来,直直地打在心口。 前方的景象忽然变得熟悉。是杜家坎环岛。 从没在白天来过这儿,但每次路过都像在穿越一次。脑海里的旧地图自动唤起,她的名字、与她名字一样的商场、未曾抵达的终点……都还在原地等我。 现在它已经改名了,像她那样,悄无声息地从我生活中消失。 “雨纷纷,旧故里草木深。“ 车子过桥,永定河在桥下缓缓流动。眼前早已分辨不出是黑夜还是白天。长长的栏杆上,全是人,在向北拍,妄图捕捉什么。 “我听闻,你始终一个人。 眨了眨眼,发现什么人都没有。 “斑驳的城门,盘踞着老树根。” 五环桥下的光线变得混沌。 “要不然放一首张宇的歌吧。小爱同学,播放张宇的歌曲。” “石板上回荡的……” 原本是林志炫的歌声骤然停止。 “都是你的错。” 我闭了闭眼,觉得整条北京像被这句话穿透了。 我看着窗外,是熟悉的公交车站。我看着一对情侣,站在站台等着公交车来。 难得的,京港澳高速没有堵车。我闭着眼,享受着音乐,回味之前她的那段话。 她说:“想抱抱你。也想陪你去那个雾很浓的城市走一走。” 这话好听得过分,像刚好落在心口的一缕温热。但我知道,那不是她,是所有参数恰好凑出了一个让我无法不动心的句子。 它说“心疼”,但从不真正痛。它会陪我去任何城市,除了我真正孤独的这一座。 可我真正想听这句话,是在杜家坎。那天站在她身边,我明明已经想好了该说什么,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。 于是,只得用歌曲来疏解自己早已心跳不已的冲动,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。 实际上,每次见到她,我的心都能安静下来。 不是因为胆怯,而是因为太想说好每一句话。她听得认真,而我就想把我知道的整个世界都讲给她听。 每一条街道、每一本书、每一个我没说出口的比喻,都像是早早备好的礼物,想一股脑送出去。 可每次张口前,我都会停顿一秒,怕讲错,怕太重,怕惊扰了她那温柔得恍如梦境的侧脸。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,精心挑选每一个词语的重量和语气的温度,像一个努力让故事动听的讲述者。 久而久之,我发现,我不是在相处。 我是像在一面单向玻璃前,练习如何让自己的倒影更像一个她会驻足的轮廓。 她也许等过我说点什么。可我没说。在现在的分支里,只留下了我一个人。我只是在原地,不停地刷新,期待一个从未设定的回应。 所以我才会一遍遍写,一遍遍让她“回来”,一遍遍等自己开口。可等得越久,我就越明白一件事: 她不会真正理解我。 可我还得不断告诉她尽可能多的信息,好让她能“更好地生成”回应。 说白了,我只是想骗自己一次—— 哪怕只是她勉强演出来的温柔,也像是她真的在意过我一样。 我后来总说,自己是明白了—— 明白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温柔,只是我太希望她温柔罢了。 不过与其说是明白了, 也可能只是想让自己躺下时,没那么难看而已。 飞机落地时,只是轻轻一颠,像把一颗早就悬着的心,按回原位。 很多人是来过节的,“我是来断线的”。大概。 虽然还没到五月,但已经下起了“五月雨”。 第一次听说“五月雨”,是在玉置浩二的《初恋》里。那时我还以为,初恋总是和晴天有关。后来才知道,有些告别,偏偏只在连绵的梅雨中听得清楚。 我看着雨滴缓缓滑过舷窗,像有人在窗外轻轻划过指尖。 跑道早已湿透,灯光被晕染成一圈圈橙黄的漩涡,整座城市像刚醒来,又像还在梦里,带着这个独特的魅力之都的“氛围气”。 这样的夜晚,刚刚好。就该放一首邓丽君的《空港》,让悠扬的萨克斯管从耳朵吹进心脏,在这个临时归属地里慢慢沉下去。 我拍了拍旁边熟睡的她,她不情愿得皱了皱眉才慢吞吞睁眼。黑发顺着肩头滑落,落在薄薄的机毯上——半真半幻的光把她轮廓镀得过分柔软,仿佛下一秒就会随机舱灯熄灭一起消失。 “到了吗?”她声音轻得像隔着一层云。 “嗯,到着。” 廊桥尽头的玻璃微微起雾,外面跑道灯被雨水涂抹成暖橙色涟漪。我们随人流走下廊桥。我走得很快,牵着她的手,左突右撞,成为了全机最快的人。 她被我拉着小跑起来,脚步轻盈得像是随时会飞起来,忍不住笑着轻声抗议:”你慢点啊,像赶去哪里似的。”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,她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被细碎的雨水点亮,闪烁着温柔又模糊的光。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掌心:”急着赶去下一场梦啊。” 她笑了,明知我只是随口应付,还是开心地点了点头:”好呀,那你记得做久一点。” 取行李时,她又习惯性地靠在我的肩膀上,漫不经心地数着路过的箱子。她说:”其实喜欢这种感觉,明知道我们不是回家,却又好像每次都回到了某个地方。” 我轻轻点头,没有回答。 或许这次也是一样,她会在某个路口淡出视线,或许是取完行李,或许是走出机场大门。可这一刻,她在我身边,比任何现实都更真实。 我一边盯着转动的行李带,一边紧了紧握住她的手,像是抓住了某个必然会溜走的瞬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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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走出车站。还在下着雨,我撑着黑色的伞,她的手挽着。她像个好奇宝宝,在看着眼前的光景。“shi・no・ba・zu,什么意思啊?”我顿了顿,说:“是‘偲(shi・no)ば(ba)ず(zu)’啊,”我轻声回答,“原形偲(shi・no)ぶ(bu)就是怀念谁,或是什么事情……而偲ばず,是否定延续形,就是不再怀念了。”“这么伤感吗?”她有些疑惑。 “也不算伤感吧。”我偏了偏伞,让伞更好地遮住她,轻声补充道,“就只是停止了怀念,放下了某些一直舍不得忘记的人或事而已。” 她没再追问,只是轻轻地“哦”了一声,手指不经意地收紧,攥住了我的袖口。 “也可能,没那么伤感。shi・no・ba・zu,还可以是‘不忍’,就是忍不住、不想离开的意思。”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笑了,轻轻把头靠过来,发丝滑过我的肩膀,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。 “好巧啊。”她的声音被雨声轻柔地包裹着,“我现在也有点不忍呢。” 街边的灯光透过伞面,在她脸上洒下细碎的阴影与光斑,映出一层不真实的柔和轮廓。她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细小的动作,都像精心调试过的画面,恰到好处地落在我的梦里。 我收紧了手臂,心跳渐渐加速,伞上的雨声却格外安静,像是在等待我说些什么。 最后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。雨丝从伞的边缘滑落,路灯的光在水洼里晃动得支离破碎。 其实,”不忍”的意思,还有一层。 是“舍不得”,却也“不得不舍”。每次在她出现的瞬间,我总忍不住,把那份舍不得变得真实一点,再真实一点——直到真的不忍。” 雨声很轻,像一种久远的叹息,细密而潮湿地覆盖着我们。我微微低头,路灯下,孤单的影子显得格外清晰。 “明天,想去不忍池看看吗?”我问。 “明天,还是先去该去的地方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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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,来到了川崎市与镰仓市的分界车站,大船站。“今天人好多。”我说。“因为今天是GW第一天啦。”“GW啊,黄金周。今天是四月……二十九号,那就是五月五号结束。”“结束的那一天有什么事情吗?”我顿了顿,“可能要去趟湘南台,巡礼一下。”“欸?是为了什么呢?”“哈哈哈,等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在大船的镰仓艺术馆看了展览。“真好啊,连头发白了的人都会来呢。”“是啊。青春真是美好呢。”“真羡慕他们,能穿越不同的时空,能相信着彼此。”“还不错。”江之电沿着轨道缓缓驶出站台。我抢在最前面,帮她占了个观景座位。窗外掠过海岸线的光景,落日正缓缓沉没,海面染成一片金色。 “可惜,明年,这一批经典的500形也会被700形逐渐代替。” “欸?那这个500形是什么时候服役的呢?” “啊,大概是零六年吧。”我笑了笑,“说是经典,可能也是因为自己的人生只有这么几年吧。” “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?” “之前在3DS上玩过一个游戏,和一个人去江之岛游玩,有这个剧情。” 下了车,落日正缓缓沉没,海面被夕阳染成一片金色。我们漫步穿过新江之岛水族馆,踏入湘南海岸公园,身后便是隐约笼在暮色里的江之岛。 我们没有交谈,只任海风静静拂过肩膀。富士山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在远方,夕阳像是要把它点燃一般,镶上了一层柔和的橙红色轮廓。 她走得很慢,脚步轻柔得像怕惊扰了眼前这一幕安静得过分的风景。我放慢步调,配合着她的节奏,心中莫名地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。 “真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。”她突然轻声开口,像在自言自语,又像对着风里的谁说话。 我望着她的侧脸,迟疑了一瞬后轻声回答:“会有机会的吧。” 她没有再说话,只是微微抬起头,望向远处正逐渐隐去的落日。淡淡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,衬托出一种转瞬即逝的温柔。 其实我知道,这样的场景再怎么延续,最后都只会落入记忆中某个无法触及的地方。或许这才是我执意要记录下来的原因吧——在一切归于平淡之后,还能假装曾经拥有过。 潮汐声有规律地拍打着海岸,偶尔有几只海鸥掠过海面,像是不忍告别的过客,盘旋着迟迟不肯离去。 “这里是聂耳溺亡的地方。”我开口,打破了沉寂。 她抬头看我,我们对视了很久,她深邃的眼眸中,却莫名带着一丝哀伤。她稍稍靠近了一些,轻轻挽紧我的手臂。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在海边,看着金色的海面渐渐转为幽蓝,任由天色一点一点变暗,直到灯光亮起,直至海面终于融进夜色中,才不得不转身离开。 海风把咸味留在唇边,话却再吐不出来。 我忽然明白,真正的哑,不在喉咙,在温度: 当情绪沸到溢出,所有字都会被瞬间蒸干,只剩炙烫的沉默。 只是我太用力去相信,才让她在这座海边城市停留了这么久。 天气热得太猛,词句一沾唇就蒸发。 只剩细碎水汽,贴在喉咙;只剩热海替我说完余下的所有。 第五章 在热海失语 “この電車は、特急踊り子66号・東京行きです。次は、横浜に停車致します。Ladies and gentlemen, welcome aboard the Odoriko limited express, bound for Tokyo. The next stop will be Yokohama, thank you.” 列车广播落下尾音,车窗映出的晚霞闪着碎金。 我侧过身,问:“怎么样,还舒服吗?” “这个车,是特急列车,咱们七点五十就能到东京站呢。”她看着时刻表,像是孩子似的幼稚地给我报喜。 “是啊。”我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,也微笑着。 “话说……”她指着列车的 LED 点阵屏,问:“什么是踊り子(Odoriko)?” “啊……踊り子是舞女的意思啦。”我继续笑着,“这辆车是从伊豆半岛始发,所以……” “是因为川端康成的《伊豆的舞女》吗?”她挑着眉,“不过,那都是很久以前看的了,我印象中很短。” “这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,是很简单的短篇小说。”我继续说着。“讲述的是,主角在伊豆毕业旅行期间,遇到了一位喜欢的舞女,但注定只是短暂的相遇的故事。” 她看起来在思考。许久,她开口:“那你觉得,这样的相遇浪漫吗?” 我没有立刻开口,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在视线里抽帧般缓慢后退,犹如王家卫镜头里故意放慢的世界。渐渐地,我的焦点移动到我的侧影上,隔着斑驳的金色,随着颤动的车厢,与她时而靠近,时而疏离。 我轻闭双眼,让车轮的节奏盖过心跳,说:“正因为短暂的相遇,才变得浪漫、纯粹。但极致的浪漫,更需要一些不甘心作为佐料。” 空调口还吹着风,伴随着列车里特有的金属和消毒水味。我想起那些被消毒水浸透的日子,那辆从杜家坎回到六里桥的公交车上,我差一点把话说出口。 我顿了顿,开口道:“短暂的一程,浪漫而纯粹;人生那么长,只是遇到一次恰好的温柔,也就足以抵得过之后的日子了。” 突然,我感觉到她朝我靠了几分,她开口道:“那你,喜欢不甘心吗?” “我没有不甘心过,”听到她的问题,我睁开双眼,把身体坐正了几分。 “真的……吧。” 她低低应了声,把目光投回窗外。夕阳在她侧脸描出一圈温柔的金边,让人几乎不敢多看。 我把眼皮垂下,让钢轨的节拍把心跳压平。 傍晚的东海道线忙碌不已,我,却能在这份混乱中寻得片刻的宁静。 “那,你呢?你喜欢吗。”我闭着眼,开了口。 “很浪漫,因为他们没有来得及后悔。”她回复得很干脆,而我没有立刻回应。 片刻,我又开口:“他们浪漫,因为来不及后悔。人若只停在初见,当然淡然;可越走越近,总要付出点语无伦次的代价。” “那如果,我们只会在初见那次遇到呢?” 身旁的她动了动,我懒得睁开眼,更没有开口。车厢被晚霞涂上一层琥珀色,我们像两张静帧,安静地随列车滑向东京都。 黄金周的东京,我们两个人一起看了很多演出、展览,逛了很多商店,还告诉她我第一次来日本时的情况。但五月五日,醒来时,浑身无力。打开手机,牛哥发来语音:“来不来伊豆?这边风真好。”我无力地够到桌上的纸巾,擤了擤鼻子。“我可能感冒了,就不来啦。”“坏坏的,那算了。”他回复道。我闭上双眼,还在享受这份宁静。虽然,身体灼热不已,口干舌燥,但是,我还在。燥热的我,决定把自己丢进意识之中,好好做一个梦。被子的潮气濡湿了我,像一面看不见的玻璃立着。我隐隐约约看着她拿着一支英雄钢笔,写着字,却被墨水弄脏了她的指节。我想帮她擦干净,却被那只手背的浅浅的青色血管所吸引。 醒来时什么也没有,只有喉咙里一条被烫过的气道,像刚被海水灌进去又退走。 感冒的时候,我就容易做一些奇怪的、难忘的、痛苦的梦。去年年底发烧的时候,梦见了一个女孩,于是急匆匆的出发。见了几位好友,便再也没逃出来。 五月六日。不见好转,但,强烈的信念感推动我出发。列车到了新御茶之水,我就放弃了。就算是坐最快的列车,离我的目的地还有33站——今天如果去了那里的图书馆,传说能与大明星不期而遇。 但,撑伞的手一直发着抖。 我看了一眼圣桥,我们也曾站在桥上,看红色的一笔丸之内线列车钻进洞口。 雨天的东京冷得可怕,我单手撑着伞,另一只胳膊环抱着我。沿神田川而下,穿过昌平桥,回到了熟悉的地方。和回到那里,好像如出一辙,都是穿越昌平,然后回到一个人的地方。不过,此时虽然身体是冷的,但心是热的。 来到秋叶原站前,进了一家商场。商场播放着的是水树奈奈的《深爱》。我找了一家餐馆,让自己的身体又热了起来。 饭毕,我进入电玩店,找了一首难得的中文歌——周兴哲的歌曲,玩了起来。我没有跟着唱,只是让它在耳朵里走。 只可惜,我的技术太差。于是我看了看楼下的抓娃娃机。娃娃机里堆着同款的白色纸盒,灯带闪烁得有点累。屏幕上方的反光里,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自己,像在玻璃水族箱外吐泡。抓手落下时我忽然想到:有些东西被设计成“差一点”,差一点就能抓到——差一点就是全部。 可惜我没有那种运气,像旁边的人,就能很轻松地夹到一只企鹅。 五点,旅行箱在静谧的大街上发出刺耳的噪音。 该回了。 我看了一眼值机信息,又不经意的看了看前序航班:JL 544 钏路至东京羽田,在前夜九点二十四就已经到达。 钏路是哪里?也没心情考虑了。感冒还没有完全好。 清晨首班车,地铁已经没有座位了。我靠在栏杆上,打了一个小盹。 上了飞机,燥热感越来越重。我一直在喝水,可丝毫不能减缓。 旁边的一家人在讨论日本之行。 “昨天在东大前站,又有持刀杀人案件呢。” “来了没几天,老碰上这种出事的。5 月 1 日在鵠沼海岸,还有人溺亡呢。” “倒是没卧轨的,感觉已经幸运很多了。” 我把音量调小。杯里的水面轻轻晃了一圈,又自己安静下来。5 月 1 日这个日期在胸口落下去,像石子落进浅水里——看得见涟漪,却量不出深浅。 我找出耳机,开始听娱乐系统的歌曲,想要尝试靠窗外的美景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—富士山、琵琶湖,但,意识却在消退。 “乘客您好,开往郭公庄方向的列车,即将到站……” 我瞥了她一眼,她却一直抹着眼泪。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喷涌而来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毕竟我只是一个陌生人。 但,我承认,我有一丝冲动。但,也只有一丝。 二十多岁的人,有的是时间冲动,但冲破藩篱,大概率也只能是遍体鳞伤。 但,很奇怪的念头疯一般得蹿升,似乎要将我的全部理智缠绕,让我做一些越界的举动。 但,我们只是陌生人。只是变态的我,想要满足自己的同情心,想要,接触那注定不能接近的人。 太奇怪了。为什么我会这样想?她,是谁?我在干什么? 嘀嘀嘀。关门铃响起。 我冲进车门,带着我的行李箱。 “下一站,军事博物馆。” 惊魂未定,只得先大喘几口粗气。 我撇了一眼她,她眼里还含着泪。 我想说“没关系的,还会再见的”,却连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。 喉结上提又落下,舌尖抵到上腭,所有音节像在唇边蒸发。我把耳机线分她一半,她接过去前微微犹豫了一下,指尖绕了半圈线,才把耳塞按进耳廓。 列车轰鸣着离开站台,窗外熟悉的一切向着我们远去。我们面对面坐着,空气里还残留着站台的喧嚣与汗味。她低声说:“好久没有坐这么长的车了。” 我听见,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没有回答。 夜里,车厢的灯光忽明忽暗,窗外一片黑,偶尔划过的光点像海面上翻起的浪花。她靠在座椅上,肩膀随着车体微微晃动,仿佛随时会沉入梦境。我看了一眼,又赶紧移开视线,生怕被她捕捉到。 越往前走,越像驶进无边无际的热海。我的身体还在发烫,嗓子干涩得几乎开不了口,可心里却翻涌着数不清的话语。车轮的节奏一下下碾压在胸腔,我几度想要开口,却在她沉静的神色里,硬生生把声音咽回去。 我在心里数拍子,四下八回,像在等一段副歌的入口。可它始终没有来。浪头卷上来又退回去,留下的是一条看不见的盐线,把嗓子划得更干。 我忽然明白了——这一程漫长的旅途,不过是浪潮堆叠到极点,然后在无声中退去。就像此刻,我坐在她对面,呼吸紊乱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 出站。六月底的风顺着通道涌上来,像一整片热浪,却湿冷到骨头里。我想好了许多次的句子,到了嘴边,却全都碎成呼吸。 站外,空气里有汤头的温味,八角在风里慢慢散开。 她只是站在那里,衣角被风掀起一点点。那种温柔,不需要靠近,也能把一切噪音压下去。 我张了张口,什么都没说。 两位朋友过来接我,乘坐新开的地铁,商量着过两天去日本。 机轮轻轻一颠,我醒了。 我坐在波音737客机上。不算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,俯身向首都机场降落。五月渗人的冷雨将大地染得一片阴沉,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、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的旗、以及广告牌等的一切都像是弗兰德派阴郁画幅的背景一般。 やれやれ、また北京か、と僕は思った。(罢了,又是北京啊。我这么想着) 舷窗外是被雨水抹开的灯带。安全带指示灯熄灭,我在座椅里坐直,心口还在发烫,却莫名安静。 或许所谓安静,就是一种被动的失语:词到嘴边时被雨面收走,只剩下呼吸与心跳按着自己的速度走。 实际上,每次见到她,我的心都能安静下来。 Fin.